雾隐杀人鬼之篇
其之贰
0
时隔很久，断十郎又一次梦到了那个时候的事件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，那是一张被满城的大火照亮的孩童的脸，惊悚的表情望着屋内满屋的血迹。
「活下去」
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的话，却像诅咒一样围绕在耳边。
一直萦绕在耳边。
1
断十郎一早便起来了，作为武者这个时辰起来并不奇怪，不过他并没有作为武者的自持和自尊心。刀就这样放在枕边，对他来说这只是行走于世的道具而已，倒不如说他讨厌剑术本身。
扬羽残心流——继承自父辈手中的流派居合术，但不爱习武的他只是粗通的程度。不过他今天起早却是有别的事。
「啊……大人你已经醒了吗？嗯……没事吗？」
走出房门的时候，花千代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，她能再居酒屋为紫料理一些杂事真是为了断十郎帮了一个大忙。虽然十郎很想帮一把手，不过今天他有其他的更加重要的事情，家中的事情只能先暂且放下。
「嗯，有些事情……我要出去一趟。」
「那个……」
他注意到花千代今天并没有带着铃铛，而是普通的穿着居酒屋的学徒服，秋意浓厚的清晨还有些寒冷，花千代的小脸微微泛着红色，这种天然的粉饰让这孩子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，断十郎不禁这么想着。看花千代犹豫了很久，他忍不住先问了一句。
「怎么了？需要帮忙吗？」
「不、不是的！那个……」
花千代慌慌张张否认的样子不仅让他哑然失笑，断十郎明明知道正确答案不是这个，但他依然还是问了，能为紫做这些事情，是她觉得有些骄傲的日课，断十郎可从来没考虑从中去帮些什么，但是如果他非要帮忙花千代也会欣然接受吧，她就是这样的孩子。
「紫大人还没起来，您出门的时候请注意一些！」
花千代鼓起脸对着断十郎的笑容抗议着。
「是吗？但紫已经起来了哦。」
「诶？」
花千代惊讶地回头看着断十郎指的方向，紫穿着平时喜爱的那件和服站在房门口轻轻带上门。如果换在平日，紫应该还在休息才对，不过对于紫来说，今天并不是平常日子。在作息规律的断十郎的印象中，紫从来没有起的比自己晚过。
「啊，十郎你已经起来了吗？」
「嗯，我要去道场一下，这次就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。」
但紫脸上却是不禁有些纳闷和担心的表情。
「十郎…………你又做那个梦吗？」
他无意识地，脸抽搐了一下。
2
道场所在离居酒屋有些远，虽然道场从外面看无比的威严气派，但在这有些偏僻的地方却显得非常孤单。事实也是如此，黑船事件以后，道场就很少再有学徒了。
褪去草鞋以后，断十郎走进了道场，木窗透进的晨光的时候，道场仿佛重获新生一般散发出光芒，他就那样看着静坐在到道场中间的两人。
「来了啊。」
说话的人是静坐在道场中间的长者，也是这座道场的师范代——柳生景纲。因为自小就常与他见面，断十郎在私下都是直呼其源五郎。
「景兼，你继续吧，我和十郎出去一趟。」
源五郎静坐在对面的少年一动不动，不禁让十郎有一丝敬佩那份专注。
「这种时候来叨扰真是给您添麻烦了。」
「言重了，应该道谢的是老朽才是，这边。」
柳生家与九条家世交，他所说的寒暄并不是真心话，但因为祖辈有过通婚，源五郎和自己被微妙的血缘联系着，不禁会这么想的断十郎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「老朽这次让你回来是因为最近月内城里发生了很多事情。」
「……」
十郎静静地听着，在和年长的人说话的时候，他就会变得沉默寡言，而且他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还不得要领。
「那个试刀魔的事件想必你已经听说了吧。」
「不，还没有。」
十郎撒了一个谎，他已经知道柳生接下来要说的话了。源五郎是江户城的町奉行，江户城内事无巨细，或多或少都要经过他之手。
「城中最近有浪人拿妓女和百姓祭刀，江户周遭已经有十数人丧生了，听说还没有任何头绪。虽然已经在全力隐瞒了，但这个数量…………流言恐怕早就传开了。」
十郎默默地听着，他知道如果仅仅只是如此，源五郎是不会插手的。
「数日前，一位大人的公子在吉原行乐的时候，被斩死在了乱巷里。老朽不能告诉你是谁，但闻言其平日是个干练的武者，离开的时候也没有饮酒，但致命伤却是堂堂正正在正面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一刀切断了右手，另一刀整整齐齐的一刀腰斩，几近被劈成两段……老朽要说什么你已经知道的吧。」
十郎认真的把话听完了，近年他四处打听和奔走就只是为了收集各处的情报，关于一个人的行踪，以及关于一类刀的消息。
「那力量和锋利度已然不是正常人所能达到的地步了，那是——」
「妖刀。」
十郎冷不丁地补上了一句。
「会不停的找人下手，应该已经处在崩溃的末端了。」
「这不是老朽的部下能解决的事情，你愿意帮我吧？」
他思考了良久，最后还是得出了答案。
「恐怕不行，在下有在下的原则。」
十郎说出自己答案的时候，源五郎的表情却没有变化，大概他已经猜到十郎最后会得出的结果就是这样吧。
「自那之后已经7年了，却一点头绪也没有，这是一个好机会。十郎，这件事可关乎十数条人命。」
「人命……吗？」
断十郎淡淡的一笑，握紧了自己腰间的刀，那是承之父辈的无铭刀，父亲不曾为之命名，这是家族的传统。但他是背负了九条之名的末裔，对他来说这也是人命最重要的一部分。
「这是和九条家无关的末枝，我有必须追查的事情。」
「也是呢……大概老朽的要求太过无理了，因为这些事情让你回来……」
「我也正好打算回来整顿一段时间。」
源五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露出那样的软弱的笑容，十郎此时才觉得非常不是滋味，自己本不该拒绝的，但是却总是难以在这件事上冷静下来。或许，追查下去关于这一柄妖刀，也或多或少能得到一些关于妖刀的消息。
九条断十郎对家中事件的记忆不知为何非常暧昧。渐渐弄清楚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，也是那之后很久的事情了，为此四处奔走几近游历全国，这对常人来说是个不错的体验，但毫无线索这一点对他是一种炼狱般的煎熬。
断十郎离开道场的时候，时辰刚过巳时，源五郎坐回了道场的中间，对着自己的孙子，柳生景兼坐下。
「爷爷……」
「明日还有月中评定，今日老朽必须离开了。何事？」
「……不，没什么，请慢走……」
景兼苦笑着摇了摇头，3年前才刚刚元服的景兼就职于与力，城中的案件直接与他有关。景兼本可以坐上更高的职位，但很多悬而未决的事情却让他力不从心。
源五郎离开道场之后，景兼才勉强坐起身来，柳生世家规矩繁多，而爷爷景纲却又憎恨生为庶子的他。因为7年前的战争中，柳生一家尽数战死，幸存的却只有这个未元服无法上战的自己而已。
「吓死我了，柳生殿下这是怎么了，一脸不悦的离开了。」
打断他思绪的是自己多年的好友，高衫敦志，他是平家出生穿着邋遢的武者，长他十岁。但却在7年前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，现在已经是将军的近侍。敦志的剑术甚至都不及景兼的一半，而且敦志对七年前的战场上的事情只字不提，到底立了什么样的功他也不得而知。
「刚才九条殿下来过了，爷爷大概有事相托却被拒绝了。」
「哦哦~这样呀，不过也难免啊，柳生老爷子的要求总是强人所难啊。」
「话说要我说几次你才能明白，柳生家的道场可不允许你穿着那肮脏的草鞋进来。」
景兼一脸嫌弃的表情看着敦志半只悬空的脚，手指了指门外。敦志是个邋遢的武士，那不成体统的样子简直浪费了一张英俊的脸。
「切，我才是年长的那一边哦，你偶尔也对我像长辈一样用敬语如何？」
景兼苦笑着起身向敦志走了过去，也只有和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走在一起的时候，他才能从这些繁杂的事情里抽身片刻。
「也罢，你就别进来了，既然是约定好了的，我们现在就出发吧。」
就和他预料的一样，爷爷不会真的在这里呆上一日半载，所以他一早便和敦志约好了。
「哟，小少爷你还真是贴心啊，既然如此，那就出发吧。」
敦志挑着眉毛，用下巴指了指道场的大门外，漫不经心的这样说着。
3
今日江户城如往常一样热闹，敦志一边吃着丸子一边看着景兼四处打听的样子这样想着。景兼平日在街上都是穿着西洋来的服装，全身黑色的洋服非常整齐，敦志叫不上名字但这衣服却给人很正派的感觉，非常适合他。
「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吧？」
注意到敦志满不在乎的态度，景兼忍耐了很久的无名火马上窜了上来。
「有什么关系，我一个早上都还没有吃过东西呢……而且……」
「而且？」
景兼觉得自己眉毛大概抖了一下，所以敦志才会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神色。
现在他们两人走在江户的歌舞伎町旁边，说实话景兼在决定这件事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的犹豫，但具体要如何做他从来没考虑过。
「我说……」
「我知道的。」
敦志在开头就被打断了，他随手就把竹签扔在了地上。说实话丸子的味道都还没尝出来，因为他确实觉得饥饿无比。
「被害者半数是在深夜被斩杀的，真要找线索的话现在可不好找。」
「就算这样，我们也要追查下去。」
「确实如此呢，不过问问那边的店家要有效率的多，昨天发生的案件离这里只不过半条街。」
「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开始不早点说出来。」
「不是就在往那靠吗，而且刚才你打断之前我就想说了。」
觉得敦志说的话有几分道理，景兼就没有再追究了，况且敦志已经先一步走在前面了。
「店家，我们想打听个事情。」
他们现在站在一家荞麦面屋台前，店面由简单的手拉车组成，算上店前摆放的2张小桌，整家店也不过只能容下8、9位客人。这样的屋台在这个时间并不多见，但是宵禁的这几日，要想赚到钱就只能靠现在了。
「是是，您有话就问。」
店主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，大概是因为景兼那张严肃的表情和两者腰间佩刀，显得有一些窘迫。
「是前夜的事情，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情吗？」
「其实……」
「你知道些什么吗？」
「早些时候天野大人就已经来问过话了。」
「天野大人？」
敦志面露疑问看向了景兼。
「天野新玄，是我部下的同心，是个能干的家伙。」
虽然景兼位高于新玄，但城中大小的案件基本都是新玄一人在处理，这次可以算是个例外吧。
「能不能请你再说一次？」
「好的，这位大人。大概是在子时刚过，小的准备收拾回家，那位姑娘就来了。」
「你确定是子时吗？」
「是的，而且近日都有不好的传闻，晚上生意也是惨淡，有这样漂亮的客人我是不会记错的。」
这个点会在城内走动的也只有妓女罢了，没有可疑的地方也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，敦志继续问道。
「之后呢？」
「之后？哦哦，之后小人就直接收拾东西回去了。」
「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或者看到形迹可疑的人吗？」
「没有，要是有的话小的哪能站在这跟两位大人报告呢，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。倒是……」
「嚯~这不是柳生大人吗？」
店家话没说完，两人听到背后略带嘲弄的声音。
「伊庭殿下……」
一名武者就站在两人身后，与拮据的敦志相反，是个英气焕发的俊美男子，但和景兼又很不相同。对方脸上是戏谑的笑容，但依旧都可以看出疲倦的神色。
「如你所见，在查案。」
敦志代替景兼快速地回答道。
「这边这位是？」
看着代替景兼回答的敦志，他有些邋遢的打扮让对方产生了一丝好奇，景兼平日很少和这样的人接触。
「高杉敦志，是我的友人，这次的案件由他协助我。」
「幸会，在下伊庭十兵卫，这可真是，不愧是柳生殿下的友人，柳生殿下近日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呢。」
「那个世交吗……」
虽然未有言表，敦志顿悟般拍了拍额头。
「原本是该这样，不过我在查这起案件的事情，希望伊庭大人能保密，其中有很多缘由。」
「是吗？我明白了。」
敦志看景兼交代完了便转向了店主。
「那么……」
「是、是的？」
「那个时候，你没有察觉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？」
「并没有……」
「你们想问那边的商人的话！我和新玄早上就查问过了，有用的线索几乎没有，和前几日的事情一样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线索，即便在问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。」
面无表情的十兵卫像是嘲笑一般闭着眼睛，对两人嗤之以鼻，轻蔑地坐到了一旁的木桌上。
「那敢问伊庭大人来此的原因是什么？」
敦志不耐烦的反问了回去，不过心情不悦的十兵卫眉头却已经舒展开来了。
「不是很明显吗，来荞麦面的屋台只能是来吃面吧？」
说完伊庭便闭着眼睛没有再搭理敦志，店家为难的看着两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。
「伊庭殿下虽然对我颇有微词，但是做事却从来一丝不苟，这里还是听他的吧。」
景兼用只有两人能挺清楚的音量悄悄交代给了敦志，两人也无奈地坐到了十兵卫的旁边。
「哦~两位也想品尝一下这家的荞麦面吗，我以为这些寻常的食物柳生殿下都不屑一顾呢。」
伊庭家原本和柳生家是世交，但伊庭家仕途不顺，家中自上代开始就有明显的冲突了，而十兵卫自小就和景兼是相互竞争的关系，虽然这是题外话。
「我是无所谓。景兼你不吃的吧，店家来2碗荞麦面。」
「不，3碗吧。」
虽然景兼一直都是回到家中和爷爷一起用膳的，但他总觉得或许自己不回去会更好一些。
「如果你们是在找目击者的话，还是放弃吧。」
店家在下面的时候，十兵卫还是开口了。
「为何？」
「你们没有听说吗，同心之间早就流传开了，这件案子根本是妖刀使的作为。嘛，柳生殿下从来不会去管这些杂事就是了。」
「……」
景兼自从就任之后就从来没有管过事，与其说潜心剑道，不如说天野的能力实在太强，根本用不着他出手，他就一直以被辅佐的状态就任着现在这个小职位。不少冈引们都觉得像他这样的出生，马上就会去更高的地方，不过调职却一直都没有来。
「几位，慢用。」
店家递上三晚面条的时候，满脸堆笑，虽然卖相意外的好，不过十兵卫还是滔滔不绝地讲着。
「我是不相信妖刀这种东西的，但是看过现场那种惨状，如果有人目击了试刀的瞬间，恐怕是不会活下来的，那种残虐下作的浪人是没有任何理性可言的。」
「是吗？五哈以为一直读牧有抓到似因为喊人他太小心谨慎了。呼——这味道真是不错。」
「啧……」
敦志唾沫横飞的样子不禁让十兵卫咋舌，那张帅气的脸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鄙夷别人而存在一样，意外的适合这个表情，敦志不禁这么想着也没有之前那么生气。
「是因为目击者都被斩了吧。」
数量最多的时候每次三人，没隔十数天就发生一起类似的案件，已经有近3、4个月了。完全没有眉目也仅仅是因为‘看到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’而已。即便加派了巡逻，下达了宵禁令，还是有个武者像是幽灵一样，四处杀人。想到这里景兼不禁皱起了眉毛。
「喂，老板，这面真是好吃到没有道理，你不会在这里面放了不该放的东西吧？」
「不，怎么会，大人您这么说小人真的很为难。」
「你们2个都不动筷子吗？真是太浪费了。」
敦志的吃相实在不可谓雅观，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把三人份都一个人包下了。
「是吗，在下今天也是第一次来而已，在天野君的推荐下。」
「是、是吗，啊啊，新玄大人真是太客气了，小人平日里也是常受到他关照。就连前夜事发那晚，也是他提醒小人早些收摊，不然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那个杀人魔。」
「天野他吗？我明明说过巡逻这些小事交给冈引便可以了，没想到还真是热心于查案。」
十兵卫若有所思地看着敦志把碗一扫而空，而这个时候就在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呼喊声。
「伊、伊庭大人！」
「何事？本大人不是说过不要这么慌慌张张地和我说话吗？」
「是、是的！那个，就是那个啊！」
因为十兵卫厌恶的表情，来汇报的冈引反而更加激动。
「怎么了，慢慢说。」
「连柳生大人也！是，是这样的，新玄大人那边听说找到线索了。」
景兼和十兵卫对望了一眼，随后又确认了一次冈引因为案件的进展露出了喜悦的表情。
「还不赶紧带本大人过去！」
「好、好的，小的就是这个意思。」
两人迅速收好刀站了起来，而敦志也快速吞下最后一口面汤，跟着冈引快步离开了屋台，留下一个光溜溜的空碗和两碗纹丝未动的荞麦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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